□　朱林林

前不久，一次偶然之约，我赴母校给学弟学妹们讲述从军经历。穿上了陈放在衣柜里依旧崭新如初的藏蓝军装，镜子里的我，精气神十足。虽然脱下戎装7年有余，但我总爱摸着左胸前的军功章，那上面镌刻的“执行重大任务”六个小字被海风吹得微微发亮。

2002年12月，当20岁的我第一次站在青岛港的栈桥上，望着乳白色浪花亲吻着锈迹斑斑的铁锚，未曾料到命运的缆绳早已悄然系紧。

那时的我背着塞满胶卷的相机包，像个误闯禁区的少年。军事记者的身份，既赋予我记录历史的特权，又让我在硝烟与掌声中始终保持着某种疏离。记得第一次随舰出访新加坡时，阳光把甲板晒得发烫，我举着摄像机追拍各国海军官兵的微笑，却突然被编队指挥员叫住：“小朱，去看看锚链舱。”

幽闭的舱底，弥漫着咸腥的铁锈味，钢链像盘踞的蟒蛇在地面游走。当我举起相机对准那些被海水侵蚀得凹凸不平的链环时，忽然明白记者的镜头不该只对准勋章与鲜花。那些沉默的钢链见过马六甲海峡的惊涛，驮过波斯湾的月光，每一道凹痕都是和平年代最沉重的注脚。

亚丁湾的星空总是格外清冽。2017年12月的那个初冬，我们编队在也门附近遭遇可疑快艇群。当直升机轰鸣声划破夜空时，我的防护服里沁满了冷汗。握着相机的手在颤抖，可取景框里突然闯进个小女孩——她裹着褪色的纱丽，赤脚站在码头的阴影里，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面包。那一刻我按下了快门，取景框同时定格了枪口的火光与孩童惊恐的眼睛。

后来，在后续的护航日记里，我写道：“当护航舰的航迹切开金色晨曦，看着索马里儿童举着贝壳奔跑，突然懂得军人的铠甲不只是为了对抗战争，更是为了守护能让贝壳继续生长的海洋。”这篇报道最终登上《人民海军》报一版，编辑在批注栏画了朵浪花，我却想起那天小女孩睫毛上的盐粒。

最难忘的是希腊比雷埃夫斯港的黄昏。当我们解除武装靠岸时，一群老兵自发聚集在舷梯旁。他们的军装早已褪色，但胸前的勋章依旧闪着微光。有人开始哼唱起《友谊地久天长》，不成调的歌声被海风扯得很远。我举起相机想捕捉这动人画面，取景框里却意外框进了三双手——分别是来自中国、俄罗斯和埃及的老兵，他们粗糙的手掌叠在一起，像极了古希腊雕塑上的和解之掌。

这些年，拍摄过的影像在硬盘里堆成小山：马耳他骑士团遗址的斑驳石墙，吉布提港补给船卸货时的蒸汽轰鸣……当夕阳将海面染成琥珀色时，我在笔记本上写道：“所谓和平，不过是无数军人用青春浇灌的珊瑚礁。”

如今，每当路过海边，总习惯性仰望云层。那些曾在甲板上数过的星辰，那些被海风吹散的硝烟，那些快门声里凝固的瞬间，都化作记忆深海里的荧光水母。军事记者的镜头或许终会蒙尘，但那些被定格的光影，永远在诉说着一群年轻人如何用热血温暖过世界的褶皱。

昨夜整理旧物，翻出护航期间写满航海日志的皮质本。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风干的马齿苋，那是索马里护航编队离港前，随舰医生送给我的“和平使者”。此刻它安静地躺在书桌玻璃板下，叶片的纹路里还藏着亚丁湾的月光。我知道，有些故事不需要文字记载，就像有些光芒无需镁光灯照亮——它们早已融入大海的呼吸，在每朵浪花的绽放里永恒轮回。

（作者单位：东光县公安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