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　刘兰根

幼时的乡村，牲口是劳作的主要畜力，冀中南的家乡一带称牲口为“头牯”，不知是不是沿袭了祖辈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过来的说法。头牯吃草休息的地方自然就是头牯棚。对头牯棚，我有着特殊的感情。

据母亲说，因为弟弟的出生，我从两岁开始就被养在姥姥家，但是大人们都忙着下地干活，没有人顾得上照看我。姥爷在省城动过一场大手术后，生产队为了照顾他，让他负责喂头牯等轻活儿，晚上就在头牯棚睡觉。就这样姥爷带着我每天住在头牯棚里。我从小便是呼吸着头牯棚的味道长大的，遗憾的是，那一段时期我没有留下记忆。

上小学前，我回到了自己家。我在村子里到处乱跑，觉得哪里都新奇。

我家的房前是一个很大的场院，这是全生产队打场、晒粮的地方，地面光滑干净。东边堆着麦秸垛。厚厚的玉米秸竖排在场院的北边，像是一道屏风。在场院的西边，是十来个高高的草垛。这些玉米秸和干草，在冬春时节用铡刀铡成寸长，是头牯的草料。

生产队的头牯棚在场院的北边，我每天都会习惯性地跑到那里，有时会碰到几个玩伴，有时就我自己，也会在空荡荡的院内逗留好大一会儿。头牯棚是里外两个大间，外屋堆着半间屋子铡好的草料，里屋是拴在槽上的六七头头牯，牛、马、驴、骡都有。墙边是一个小土炕，喂头牯的本家二爷爷就住在这里，他为人和善，不忙时会陪我聊会儿天。他去外面干活时，我就一个人对着那几头头牯看来看去，它们静静地吃草料，反复咀嚼，大而亮的眼睛湿润，有时还会有眼泪流出，我会忍不住凑到近前，去摸摸它们的耳朵和脸颊，它们都特别温顺，让我觉得它们就像家人一样亲切。

分田到户后，生产队的头牯和农具按抓阄情况一一被分走，母亲抓到了一口头牯槽，一家人兴奋不已，摆在院子里看了好几天。父亲找人帮忙，借着西院墙盖了一间宽敞的头牯棚，南面留有小窗户。头牯棚外面抹了一层掺了土的白灰，里面用麦秸泥抹得锃亮，屋顶的檩条和椽子都是新杨木。我好喜欢这间屋子，央求父亲让我住，但是父亲说不行，过几天还要牵小毛驴来呢。我失望不已。

小毛驴是母亲娘家的，在姥姥家的生产队养了快30年，温顺卖力是出了名的。母亲甚是喜欢，把毛驴当亲人，每天都把头牯棚打扫得干干净净，垫上晒好的白土。母亲每天从村东土井里挑来的水也总是先让小毛驴喝个够，然后再把水瓮挑满，小毛驴就在挑水的铁筲里喝水，它的头伸下去，快要够不着的时候，也正好喝饱了。我喜欢看小毛驴喝水的样子，很文雅。弟弟每天负责给小毛驴筛干草，我负责砍青草。

头牯棚比墙头高了两个土坯，在秋天，头牯棚的屋顶上晒棉花、晒红枣、晒花生。我负责每天上房顶去摊晒，晚上再去堆起来，盖上塑料布。没有梯子，我也从不敢蹬梯子。紧挨着头牯棚的北边是鸡窝，我先攀上鸡窝，再爬上墙头，扶房檐走几步后趴到房顶上，用手使劲摁着房顶，一条腿跪稳当后，再伸另一条腿上去。房顶是用麦秸泥抹的，跪上去后，听到了碎麦秸混合着泥土的嘎巴声响，虽然我胆战心惊，还是要把活干完才能下来。

舅舅曾经当过生产队长，分田到户后卸任，一时间有些不适应，便从远处买来两匹骡子，一匹棕红色，一匹驼黄色，膘肥体壮，刚刚齐口，正当年轻。两匹骡子的脖子里都挂着好几个铜铃铛，蹄子是新钉的掌，走在路上“得得得，哗啷啷”，特别神气。

中学刚毕业的表哥专门饲养这两匹骡子，耕地、拉粮、拉东西忙个不停，忙完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责任田，还要赶着骡子来我家帮忙。我家那头小毛驴显得更加弱小，只能干些辅助性的活儿。我纳闷我家的毛驴走在路上为什么不“得得”直响，父亲说每到给驴钉掌时，你娘都拦着不让钉，说是怕把驴脚钉疼了，只在看驴走路腿沉时才铲铲蹄。

舅舅用自家的闲院给两匹骡子专门盖了头牯棚，表哥就住在头牯棚了。弟弟也很喜欢这里，他常常跟表哥一起住在头牯棚里，乐不思蜀。有时候，我也会去头牯棚看看，表哥眯眼笑着，很神秘地对我说：“这里有好吃头。”我将信将疑地走进去，表哥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煮黑豆塞到我的手里，我吃几粒，真是香啊。再想要时，表哥却不再给了，他说：“这是给骡子加的料，不能多吃，让你舅舅看出来就麻烦了。”

如今的老家早已不再用头牯耕作，走遍村子也难以看到头牯。舅舅的头牯棚早已在多年前翻建成了新房。前几年，我们家年久失修的头牯棚房顶塌陷，我小心翼翼地和母亲商量，等母亲同意后，才找人拆除。

如今表哥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，每次看到表哥笑眯眯的模样，我总想起他当年的神情，仿佛在说：“给你，好吃的煮黑豆……”

（作者单位：衡水市冀州区公安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