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　河北法制报记者　安世乔　张志青

编者按：

今年7月底8月初，我省出现极端降雨，一些地方引发洪涝和地质灾害。在这场防汛抢险救灾斗争中，基层党员干部冲锋在前、勇于担当，社会各界积极参与，书写了洪水无情人有情的人间大爱。涞水五位老人翻山越岭救助一名受伤年轻人，便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。今年10月，中央政法委发布2023年第三季度见义勇为勇士榜，五位老人榜上有名。

救援过程中，暴雨如注，他们为伤者撑起一片希望的晴空；夜色浓重，他们向光而行驾起生命之舟。历时26个小时，他们用信念和责任完成了对生命的奋力托举。

没有翻不过的大山，没有升不起的太阳。

一

对于35岁的张伟来说，剧痛伴着洪水猝然而至，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。

张伟16岁就离开原籍陕西，到北京务工。多年的打拼中，和同样在京务工的王雅娜相识相恋。结婚后，他把户口落在了妻子所在的保定市涞水县龙门乡苇家峪村。

群山怀抱中的苇家峪村满目苍翠，太阳从东山升起，又在西山落下。一条通往山外的路，一路向东，不断地送年轻人去远方。张伟喜欢这里的每一次日出，喜欢被大山托起的崭新的太阳。

7月31日的夜晚对于张伟来说是那样漆黑。受台风“杜苏芮”影响，大雨已连降两天，多年断流的小河水面猛涨，洪水挟带着石头轰隆隆作响。

当日20时许，张伟家的玉米囤忽然被雨水冲塌，玉米棒子滚落了一坡。正当他和妻子捡拾玉米时，囤顶的彩钢板一下子滑落下来，正切在他的右脚踝上，肌腱切断，血管切断，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……

血流如注，如不及时救治，不但脚保不住，生命都有危险。

然而，村里没有医疗条件。受天气影响，电断了，手机没有信号，唯一出村的路被洪水淹没。“怎么办？”张伟心里一沉，自己的太阳也许再也升不起来了。

为张伟简单包扎了伤口，暴雨之中，岳父王利跑出去求援。

在这个小山村，年轻人大都外出工作，常住人口只有60余人。这样的雨夜，外出就医还有希望吗？

二

21时许，门外亮起了手电光，60岁的村党支部书记王祥月来了，64岁的老党员王更、69岁的老党员王政来了。他们又找来了常年在山上放牛、体力较好的王永平和王海兵。王永平67岁，王海兵54岁。

望着地上的一摊鲜血、小伙子痛苦而无助的眼神，老哥儿几个的心被扎疼了。

“抬也要把他抬出去！”几人商议后，决定向西找山路，“好走不好走的，起码山上没有积水。” 凭借对大山的熟悉，老哥儿几个觉得能把张伟送出去。他们设计了路线，把108国道设置成目的地，“到那以后，搭乘过路车去医院。”

用纱布为张伟包好伤口，套了5个食品袋防水；就地取材，用木杠和藤椅做了一副简易担架；找来雨衣把张伟包裹严实……21时40分，他们抓起几件雨具，抬着体重近90公斤的张伟冒着暴雨出发了。此时，他们也许忘记了自己的年龄——除了张伟的妻子王雅娜外，包括王利在内的六位老人平均年龄63岁。

担架抬起来的那一刻，张伟眼角湿润了。这些习惯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老人们开始与时间赛跑。

山路，是早年村民们上山割草放羊踩出来的羊肠小道，多年无人行走，已被植被覆盖。他们一路拨拉着枝叶，蹚着泥水往前探路。随着雨水的冲刷，不断有碎石滚落在身边。暴雨如注，眼睛都睁不开。

一个不防备，王政一脚滑进沟里，紧跟在后的王祥月一手抓住他，一手接住他肩上的木杠。大家把王政拽上来，没有丝毫的迟疑，继续往前走。

三

疼痛啃噬着神经，也啃噬着意志。张伟咬牙忍耐着。

血迹！手电光下，一滴滴鲜血在脚下的水洼中漾开。王祥月意识到，是张伟的伤口在滴血。大半辈子的经验告诉他，必须赶紧止血！

急救常识的积累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。他们在张伟大腿上一松一紧绑了两条绷带，每隔一个小时轮换勒紧。“这样，既能止血，又不至于下肢缺血性坏死。”

同样是这山野里，同样是滴滴血迹。少年时代的王政和王祥月的哥哥正在割草，草丛里的血迹让他俩身上惊出冷汗。壮着胆子，顺着血迹寻过去，原来是村里的哑巴叔叔割草时砍伤了自己的脚腕。他们赶紧把哑巴叔叔背回村子，但由于医疗条件有限，哑巴叔叔后来因为失血过多去世了。

“张伟的伤情和他的特别像。”曾经的记忆让王祥月和王政增添了紧迫感。决不能让悲剧重演，要为救治争取时间！一路上，六位老人轮换着抬担架。为了保存体力，他们保持缄默，爬沟过坎，全靠行动间的默契。

王海兵听力残疾，表达有障碍，抬担架却不惜力气。

王永平的儿子因为疾病生活无法自理。而此时，他家的牛还在山上，这可是他们一家人收入的来源……这些，都已顾不上考虑了。

8月1日零时许，他们抬着担架已经在大雨中走了两个多小时。“感觉快到山顶了，沿着山梁我们就能走到东河山村，从村里下去就是108国道了。”眼前的希望给了他们力气。

四

“有救了！”黑夜里，张伟仿佛看到了光明。

张伟出生在陕西的一个平原小村庄，小时候从没见过山。在北京打拼近二十年，他成功创业。和王雅娜结婚后，他们经常回到苇家峪这个小山村，这里已经成为他的第二个故乡。

今年夏天，孩子们放暑假了，两口子把两个孩子带回来，一起感受亲情、乡情，感受山风的清凉。

小山村民风淳朴，谁家有什么难处，招呼一声，大家都过来帮忙。

就在这个雨夜，在自己受伤的一刹那，张伟觉得“真没啥希望了”。是这些平时被他喊作“伯伯”“叔叔”的老人，让他感受到了柳暗花明。

然而，困难还在考验着他们。

五

好不容易爬到山顶，几人往下一看，这里刚刚发生过泥石流，唯一的山路覆盖着石块黄泥，石头还不断地往下滚落。

时间不等人，走吧！前面的人托着担架一点点往下蹭，后面的人用绳子拽着防止下滑。大约300米的路程，他们走了十五六分钟。

走到下边时，他们看到了被泥石流裹带下来的大树——那可是连根拔起呀！

“如果早几分钟路过这里，咱们就和这大树一样撂在这儿了。”老哥儿几个一阵感慨。

苇家峪村有4个自然村。王祥月、王更、王政自小一块儿长大，小时候就一起在山里割草、放羊，后来又都在村“两委”为村里的大事小情张罗。“两委”班子心齐风正，是凝心聚力的带头人。王利雨夜找到王祥月，就是因为党支部是大家的主心骨。

“一定要想办法把孩子救了！”朴素的信念支撑下，大家心往一处想，劲往一处使。

洪水挡住了去路，他们折回去，重新选择路线。过一片玉米地时，一脚下去，陷进泥里，鞋都拔不出来。他们脱下鞋，光着脚走。忽然，王祥月脚下一空，他赶紧用双臂撑住下坠的身体。大家一看，竟然是一眼机井……

“即便是这样，担架也从来没有落过地。”老人们的坚持，让张伟明白自己不能轻言放弃。

六

大山在暴雨的冲击下变得陌生。8月1日凌晨 3时许，走到其中口乡东河山村一个自然村附近时，他们迷路了。

早些年，王祥月、王政他们几个到自然村或者别的乡办事，翻山越岭，走的都是这样的羊肠小道。如今，村村通了公路，山路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。

该往哪个方向走呢？四把手电已经有两把没电了。夜，仿佛更黑了。

此时，村民赵秀明和一些乡亲正在村子最外面的一座房子里躲雨，透过窗户，他们看到了移动的两道光，“这么大的雨，从山上下来的会是个啥？”

黑黢黢的夜色里 ，影影绰绰地看到一行人，村民们有些紧张。“别害怕，我看一下是怎么回事。”胆大心细的赵秀明宽慰着大家，拿起把手电走了出去。

眼前，是被雨水浇透的几位老人和一个女子，伤者在担架上瑟瑟发抖。问明缘由，60多岁的赵秀明当即提出给他们带路。然而，在暴雨滂沱漆黑一片的山野里，谁也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情况。赵秀明的妻子听说丈夫要给这些陌生人带路，眼中露出了一丝担忧。

“这么难，他们都走过来了，还能有啥？”赵秀明对妻子说。

原本通往下一个村庄的路也已被洪水淹没。赵秀明带着他们开始翻第二座山。

七

这位老乡的加入，为疲惫的队伍注入了力量。张伟又一次感受到了一股暖流。

山岭坡度超过70度，雨水冲刷着黄土，又湿又滑。抬着担架上山，前面的要放低，后面的要抬高，他们攀爬着，托举着，一路抓拽着身边的树枝或荆棘。一旦滑下去，可能就再也爬不上来了……

“疼吗？”妻子在调绷带时轻轻问张伟。“不疼！”在这样的雨夜，眼前这几位老人，每一位都像一束光，把希望投到他的心上。

翻过了第二座山，时间已是8月1日凌晨4时许，一行人走到了黄土站，这是苇家峪村的一个自然村。这里，距离他们的目的地108国道只剩下一公里多的路程了。

然而，眼前的一条河挡住了去路。

王祥月搬起一块大石头扔进河里，石头一下子就被冲走了。大家不由得心里发沉。

八

从出发到现在，他们抬着担架已经走了6个多小时。长时间没有进食，大家体力也几乎熬到了极限。失血加低温，张伟不停地打颤。王祥月决定让大家进行短暂休整。

连续敲了好几家的门，都是大门紧锁，村里的人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了。大家发现一个鸡棚还能避雨，赶紧把张伟抬进去。

找来一些柴火点上，大伙围着火取暖。

张伟提醒自己，不要睡着，不要睡着，也许，闭上眼睛，永远就睁不开了。只有自己不放弃，才对得起大家的努力。

8月1日5时许，天蒙蒙亮，雨还在下。住在河对面的村民王德森开门查看水情，发现了他们。

王德森老人70多岁了，独自居住。了解到一行人的情况，老人回到仓房一通翻找，翻出一块木板，搭建了一个简易的“木桥”。抬着担架，互相搀扶着，大家过了河。

老人想给他们做口热乎饭，找来找去，竟找不到一块干柴。“你们救人，命都不惜了，我还有啥豁不出去的！”老人几斧子拆掉了一个柜子，用三合板做柴火，给大家煮了两锅面条。

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黎明，能喝口热乎乎的汤面，每个人心里暖暖的。

九

多年在外打拼，张伟磨炼出坚毅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。而此时，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，被老人们扛着，抬着，接力呵护着，内心羞愧而又柔软。

带一行人翻过山后，赵秀明返回了。王德森加入队伍中。

每一分助力，都给救援增添一分希望。晨光中，向着108国道的方向，大家开始翻越第三座山。

“张伟，张伟，快到了……”妻子不断地在张伟耳边呼唤。张伟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。是的，天亮了，风雨会过去的，太阳会升起来的。

“孩子，坚持住！我们几把老骨头换个年轻人的命，值得！”

108国道越来越近了！张伟和妻子如果能搭上车，老人们就可以返回了。老哥儿几个开始规划回家的路线，“回去后咱们好好喝一顿，这一晚真是冻坏了。”他们念叨着。

十

终于到了108国道！然而，眼前的景象让大家始料未及。

国道一侧的山坡上，不断地有泥石流冲击而下。泥浆、落石、树枝覆盖了路面。昔日宽敞平整的108国道，已经被泥石流截成了一段一段……

搭车的希望，破灭了。

张伟内心刚刚升起的太阳又被阴云遮蔽。直线距离4公里，可在迂回的山路上，他们已经走了近12个小时，约13 公里。老人们手上、脸上划出了道道伤痕。

“往赵各庄镇玉斗村方向走，去附近村卫生院找救护车。”王祥月说。刚才还在计划返回路线的老人们，又抬起了担架。还要走多久，这次，他们心里都没底了。

此时，他们雨夜救援的消息在苇家峪村口口相传，乡亲们也为他们揪着心。

7月29日，接到“杜苏芮”要来的预报后，村里就提前做了应急准备。7月31日10时许，王祥月接到龙门乡党委副书记王雪雁的电话后，通信就中断了。他一直盯着水位，在村内巡查，将离小河近的人家集中转移到地势较高的村民家中。

31日晚上他们出发后，望着窗外的雨，几位老人的老伴们都在床前整宿呆坐，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。

天亮后，她们更是忧心忡忡。“走前他们说，当晚就能返回来。听说，他们必经的那条路上发生了泥石流。手机打不通，他们到底咋样了？”

王祥月、王政、王更的子女都在外地工作，几个老太太聚到一块相互安慰。王永平、王海兵的家人也在焦急地等待。

十一

108国道上，一行人还在行进。

泥石流冲击过的路段，堆积物厚的地方，踩下去会陷半米。他们小心地拣着夹杂其中的石头、断木处落脚。

脚下的路虽难走，但不断有群众伸出援手，不断有人加入救援的交响——

走到一个村庄时，一位村民将自家的小推车送给了他们。长时间扛担架，老人们的肩头都硌烂了。

路过一小卖部时，店主把家里的一床新被子给张伟盖上，“盖上还暖和些。”

所经之处，抗洪抢险已在开展。乡亲们互相帮助，守护家园，也把温暖送给这陌生的一行人。

张伟感受到了来自大家的关爱。每一份关爱，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助力，是对自己生命的托举。

8月1日10时许，走到其中口乡路段时，一辆皮卡车进入他们的视线。王雅娜试探着上前询问：“大哥，能搭我们一段吗？” 了解情况之后，司机庞海玲没有丝毫犹豫：“上来吧，能送多远我送多远！”爽快的回答仿佛打开了一扇光明之门。

汽车的轰鸣中，他们闯过了一段段泥泞。然而，路况越来越复杂。行进了大约3公里，1米深的泥石流沉积物挡在路上，车没法继续开了。

十二

此时，全县的抢险救灾工作正在紧张进行。其中口乡东河山村党支部书记韩金路正带着大伙清理路上的淤泥。

“铲车在前，皮卡在后！”得知要送伤者，韩金路马上让铲车为皮卡清淤开路。他们还找来村医，帮张伟清理伤口。

救援仿佛进入了快车道。在铲车的轰鸣中，皮卡行进了2公里。

来到下明峪村时，山上滚下来的两块大石头挡住了去路。铲车吱吱嘎嘎把石头往路边移。

“还差一点，再挪一下铲车就过得去了！”“哐当”一声，谁也没想到，铲车竟因超负荷而停止了运转。这时已经是8月1日18时许。

皮卡车过不去了，几人继续推着小车徒步前行。

一段泥沼横在了眼前，黏稠的泥浆齐到大腿根，找不到下脚的地方。

大家决定改变行进方式。为增大受力面积，他们采取躺移或匍匐的方式。

看到这样的路况，张伟请求说：“放下我吧，让我自己来！”

张伟后背躺倚在泥浆上，翘起受伤的腿，开始艰难地翻滚。

老人们也将身体躺卧在冰凉的泥浆上，匍匐，翻滚。

8月1日20时许，大家翻过了这段大约150米长的泥浆路。老人们浑身上下，连头发丝上都沾满了泥浆，成了一伙“泥老头”。

十三

天已经彻底黑了，离玉斗村越来越近了。可他们不知道的是，最危险的一段路正在前方等着他们。

“路面被冲毁，只剩下宽度不到半米的一截残路，一侧是峭壁，另一侧是汹涌的洪水。”王祥月回忆道。

王海兵试着背张伟过去，可路太窄，身体无法保持平衡，一不小心，两人就有可能跌落下去。而且残路不堪负重，一旦超重发生坍塌，后果将不堪设想。

“放我下来吧！”洪水在脚下打着漩涡轰隆隆地响，张伟再次请求道。“好吧，有人开路，有人断后，张伟中间，大家快速通过，不要停留。”望着随时有可能再次坍塌的残路，王祥月迅速作出决定。

匍匐着通过了危险路段，大家长舒一口气。紧急援救，向险而行，为了救助一个生命，大家已融为一体。

就在此时，一个好消息传来，离他们不远的玉斗村，有县里成立的应急抢险指挥部，可以帮他们联系救护车。

漫长的路途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！

他们到达应急抢险指挥部时，已近8月2日零时。他们已经奔波了26个小时！

坐上救护车的那一刻，张伟回望那些泥人一样的老人，流泪了。所有的人，都流泪了……

十四

12月19日，“我能扔下拐杖走路了！”——听到电话里传来张伟的声音，王祥月再次潮湿了双眼。

8月2日，张伟被送到北京积水潭医院时，伤情被诊断为右踝开放性损伤，静脉、动脉、肌腱以及神经断裂。医生说，如果再不及时治疗，很可能终身残疾。

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，张伟仿佛看到了一轮太阳。手术成功了！是大家为了救助生命向险而行的那份执着，托起了他生命的太阳。“这次经历会影响我一生。”张伟说，他会过好今后的每一天，帮助每一个可以帮助的人。

洪水退去，太阳从苇家峪村东山上升起。乡亲们修路整田，积极投身灾后重建。

张伟常常在梦里回到苇家峪村，看到那一身泥水的老人们，宛如雕塑，和防汛抢险、重建家园的乡亲们一起，组成了英雄的群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