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　任伟韬

东方蒙蒙亮，天光仍凝在靛青与蟹壳灰的调色盘里。林区二班组护林员老许的颧骨凸起，像块儿被风削尖的玄武岩。他静静地等待着下一班组的到来。

拦河坝周遭的山脊开始渗出瓷青，晨晖却仍在针叶与阔叶的博弈中犹豫。松林率先承接了天赐的金粉，每根松针都成了淬火的银丝，而山榆树下的蕨类仍蜷缩在靛蓝阴影里。

天穹尚未撕开暗蓝的封印，雾已在山坳里酿了整夜的酒。我跟着苏队长绕过铁丝网时，山雾正舔舐着他褪色的迷彩服，那些磨白的褶皱里还嵌着去年秋天的松针。我踩过积年的松针地毯，足音惊动某片栎树叶背的尺蠖，它僵直成枯枝状，却让整株灌木都摇摇颤动。这片塞外山地最葱郁的肺叶，连呼吸都带着激动的韵律。

踩着防火队员新修的土质阶梯，山的轮廓逐渐清晰，混交林从第一道山坳开始奔涌。野杏树的骨朵在枝头攒成粉白的浪，撞碎在油松深沉的墨绿里。

走走停停，很快，来到二班组所在的“鸭嘴口”。这里是个风口，从三面御道而来的风，夹杂着各类植物的种子和微生物从这里向北跨越而过，掠过官厅湖六号桥的栏杆，洒落在布满沟壑的湖畔。垂直节理发育的沙黄土地，很容易在骤雨的驱赶下迅速溶解矿物、崩解土体，留下一道道难看的伤痕。

当然，这里也是观赏官厅湖的绝妙之地。官厅林场的龚场长、佳静、小田从另一个路口上山来。佳静递来望远镜时，我瞥见她指甲缝里的青苔。这两个林学系的女孩总爱蹲在腐殖土里翻找菌丝，说那是大山的毛细血管。我借着望远镜的助力，更能看清薄雾清濛的湖水涟漪。

不知何时，旭日阳光已漫过东山顶，第一辆880路公交慢车驶过高架桥。远远望去，碧蓝色水浪的寒气正顺着沟谷攀爬，与林间蒸腾的地气在海拔300米处狭路相逢。白桦林成了银箔打造的迷宫，每道树纹都在雾气里洇出磷火般的微光。沙丘鹤的长喙刺破水面刹那，涟漪撞碎了倒悬的松影，惊起三声短促的蛙鸣。这声音仿佛撞上西边坡地的岩壁，回旋成某种秘语，惹得红翅黑鸟突然振翅，翅尖掠过树冠层时抖落一串露水，恰与丰沙铁路上的汽笛声在晨雾中相撞。

大家会合后，开始巡防山林，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南部最高的山，山上有一座铁塔。从二班组站点向南望去，似乎距离不远。老许一夜未眠，今早兴味盎然，坚持要跟大家一起上山。他和白雪冬都是林场较老的造林工人，我很喜欢与他俩结伴而行。

踏着弯弯曲曲的荒草小径向上攀行，两侧杏树仿佛被晨光点化的精灵，枝丫斜逸着探向薄雾，将深浅不定的粉白晕染在天地间。

晨雾在林间织就轻纱，将十步外的杏花笼作朦胧的粉云，近处枝头却分明可见色彩的嬗变。最顶端的蓓蕾犹带绛色，宛若少女咬破的朱砂唇；半开的花瓣已褪作妃色，褶皱里藏着夜露酿就的蜜；完全舒展的则化作羊脂玉般的素白，唯有萼筒处残留着浅绯余韵，仿佛被朝霞吻过的痕迹。

此时才惊觉杏香原是裹在晨风里的清甜，混着腐殖土蒸腾的潮气，竟似新炊的糯米糍在竹屉间氤氲的芬芳。山岚流动的方向隐约呼应着肉眼微观可见的沾着花粉的雾气，发出与人类频率不相同的私语。

当第一缕真正灼热的阳光刺破云层，山雾便如谢幕的帷幕般倏然收卷。此刻清晰可见杏树下堆积的落英，纯白花瓣与湿润黑土构成俳句般的对照，而更高处的阔叶林刚抽出鹅黄新芽。这场浅粉色的独舞正在谢幕，正如陆游诗中深巷叫卖的杏花，灿烂总要带着易逝的惆怅，才成就了东方美学里最动人的刹那。

转眼大部队来到南山脚下，这座被数十年雨水冲刷，裸露着光滑石头的山体，无名无姓，正如平凡世界的我们。上山没有路，手扶着水泥柱打底的场界与铁丝网拉长的栅栏，沿着裸石形成的天梯一直向上走。富有年代感的界碑上的红漆斑驳如凝血。

当最后一段峭壁被汗浸透，铁塔终于刺破苍穹。支架上缠满爬山虎的残枝，仿佛巨人锈蚀的肋骨间萌发着新绿。西麓的沟壑像老人皴裂的手背，东边石灰岩山体裸露出苍白的脊椎。大地在此处裂成两种时间，雨水冲刷的石山恰似垂直流淌的沙漏，沟壑交错的土丘宛如放大了形体的顽石。

坐在铁塔阴影里，我的额头流淌着一个早晨的收获。上山的路上，流连于山间的风景，一直爬得很慢，落在了后边。热情开朗的林场工人佳静不停地为我打气鼓劲，生怕迷了路。这时，冯强场长打来电话，说塞北林场的张场长已来到二班执勤点位。苏队长吆喝大家准备下山。

下山时，造林工人的背影渐渐融于骄阳的春色，他们的靴印将在一场雨后化作春笋的襁褓。我想起界碑上难以辨认的数字，想起铁塔终被藤蔓缠绕，想起无名山上每一片落叶都在进行庄严的代谢。当我们的姓名都风化成了山风中的砾石，唯有混交林还在进行永恒的呼吸，年轮里封存着所有来过又消失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