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孙长林
李梦经常梦见那个爱做梦的年龄,梦见满天飞舞的茅草,梦见他的爹娘,梦见“铁良头”,还有二奶奶。
70多岁的二奶奶什么时候来的,敲了多长时间门,他不知道,他爹娘也不知道。
门外的“呜呜”声,是风和电线在厮打扭拽。门外的“咚咚”声,是风卷起沙石击打在门上。门外一个老人的敲门声,早被风沙折腾出的响动淹没了。
呜呜咚咚……咚咚呜呜……呜呜咚咚……
“二婶儿不易呀,不成器的‘铁良头’早早没了……”梦里的爹还在叹息。
“他还欠咱家200块钱呢……”梦里的娘还想往下说。爹瞪了娘一眼,就把娘的话吓回去了。
爹瞅着屋顶发愣,摩挲着将烟叶沫装进烟锅内。娘赶紧用火钳子夹起一小块煤,放到了烟沫上,又夹回到炉中。
“咱们得去看看二婶儿……”爹跷起脚,把烟锅往鞋底上狠磕几下,抬腿往外就行,娘也跟了出来。
门“哐当”一声被风掀开,爹娘都吓了一跳:门外二奶奶趿拉着两只椿叶大小的鞋,佝偻着与高低不平的地面平行的腰,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拄着一根枯树枝,颤颤巍巍地站在他家门前。
门外晾晒的茅草被风卷起,横着飞的,竖着飞的,斜着飞的,飞着飞着,慢慢往下坠,坠着坠着,就坠到了二奶奶的头上,满天飞的咋就成了二奶奶干黄蓬乱的头发?
“我是来还债的,还我那该死的儿子该下的债……”一阵旋风裹挟起塘土,吹断了她游丝一样的声音。
“我搀您进屋吧……”娘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,上前两步,稳稳扶住二奶奶。
“铁良头”是二奶奶唯一的儿子。梦里的“铁良头”爱穿西装系领带,每天公鸡一打鸣,别人下地锄草施肥,他蹬着猪皮做的皮鞋,东村走西村逛,去寻找“事业”。
“把田地侍弄侍弄吧……”村里长辈数落他。
“我不愿意一辈子像你们一样土里刨食!”“铁良头”眼睛向上,神态像城里人。
梦里“铁良头”圪蹴在院里,脸上堆满笑,向爹借那桶放在墙角的柴油。柴油是爹准备给打夯机砸地基盖房用的,80年代一桶油值200元左右,没想到爹居然一口应允了。
“铁良头”旋动油桶刚出院门,娘就跑过来责怪爹:“他是啥人,你还不清楚吗?”爹没有理会娘,扛上锄头下地了。
梦里“铁良头”着家越来越少,来讨债的人越来越多。二奶奶挨个赔不是,说该下的钱由她来还……50来岁的二奶奶眼神充满忧伤,话语却掷地有声。
10年后,梦里“铁良头”摸黑回来了,跟刚从二奶奶家出来的爹撞了满怀。爹没有告诉别人“铁良头”回来,隔三岔五背着娘,背着村里人,送去些白面白菜。
后来村里人还是知道了,都去“探病”,都说“铁良头”的胃出了毛病,一吃就吐,吃啥吐啥。
二奶奶没再数落“铁良头”,家里好吃的她都拿出来给他吃。二奶奶知道他啥也吃不下去,但还是烧火做饭,一顿也不缺少。
也是一个房檐下挂着冰溜子的冬天,“铁良头”支撑不住了,40来岁的人瘦成了一根干柴。他咽气前抓着二奶奶的手,说他不愿意走,本想混出个人样……
梦里爹正在给“铁良头”穿寿衣,净面庞,梳头发,烧纸钱……
娘是坚决不让爹去的,李梦也不想让爹去。娘第一次跟爹大吵了一场。他也想跟爹吵,但他没敢。
梦里的二奶奶还在沟岸旁割茅草,还在昏暗的灯光下,把笤帚弓缠在腰际,两脚绷紧细钢丝绳,将一把把茅草环绕勒紧,用嘴咬着麻绳系牢,做出一个个扫地用的笤帚、刷锅用的炊帚。
梦里的爹还是不听娘的话,隔段时间就去二奶奶家,把笤帚、炊帚驮到自行车上,到集市上卖,把钱如数交给二奶奶。
二奶奶就挨家挨户去还债,几张钱在二奶奶和邻居的手里推来推去,直到邻居接下钱,二奶奶才会离开。
娘看着二奶奶还别人家的钱,几次想跟爹说话,都被爹冰一样的脸色吓了回来。
二奶奶进屋后,伸出枯树枝般的手,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,一块一块打开,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红红绿绿的毛票。
“大侄子,大侄媳妇,这是‘铁良头’欠下的200块钱,我替他还来了……”
爹的两行热泪瞬间从眼眶里涌出,山呼海啸一般的呜咽声从爹的喉管里发出……娘看着爹的样子惊呆了,站在二奶奶身边不知所措。
爹“噗通”一声跪在二奶奶面前:“二婶啊!你们从来不欠我们,我欠你们钱呀!要不是当年二叔垫上我偷的钱,下跪求人甭告我,跟谁也不说,我也不会有这个家呀……”
二奶奶也掩面抽泣起来:“大侄子,你二叔走前跟我说过这事儿,可咱们心里都得有自己呀,这么多年太苦累你了……”
娘也跪在二奶奶面前,任爹娘央告哀求,二奶奶还是把钱放到了炕上。二奶奶搀扶起爹娘:“一年年的,绑笤帚的茅草都能活成自己,咱们也得活出自己!”
爹左边一个,娘右边一个,馋扶二奶奶向门口走。风又把茅草撒向了空中,横着飞的,竖着飞的,斜着飞的,倒着飞的……李梦看到满天飞的,都是柔如丝刚如锋的身影。
多年以后,李梦从梦中醒来,望着窗外大都市星星点点的夜色,他觉着,他的梦和那片故土上的乡亲们的梦一样,其实一直都是醒着的。
(作者单位:河北高速交警总队唐山支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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