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邓佳
圆明园的荷花十分有名。
那次去得不凑巧,年初二访园,自是见不到满池子荷花。腊月的最后一波残雪已经消融,冷风直往人脖颈子里钻。偌大的湖面上,一大片荷的残骸,枕着冰雪入眠。冰面钻石一样透明、坚硬,里面封印着一缕缕荷的残魂。严寒,是对植物的一场杀戮。
夏日里荷叶清俊,花骨朵一支又一支地往外探;荷花谢了,结成莲蓬;莲蓬老了,莲子干瘪,从莲房掉落在淤泥里,生根、发芽、长成藕。荷叶呢,没有退场,它参与了一株植物的全部生命历程。枯荷垂直于水面,弯折成弧形、三角形、矩形、梯形……像是一个个复杂的几何符号,排列出一道道难解的历史题。
冬天的阳光萧索,太阳像橘红色的扣子摁在天边。半空中飘浮着棉絮状的云,堆叠着,层层片片地扩散。日头渐渐被云遮笼,不甘心地自缝隙处散射光芒。天边出现了一朵彩色的云,绯红、绛紫、藕荷、青碧……一股脑地镶着淡淡的金边。或是云中仙子打翻了调色盘,说不出的好看。这是日华,光线透过奇妙的角度折射,在云层上显现出斑斓。不一会儿,神仙收网一样不见了。
路上行人稀少,湖面空旷,想着还有谁同我一样注意到这枯荷。
“这些破荷叶可恨,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?”百年前书页中走出一位俊逸少年,指着自家园中枯荷问道。紧接着响起女孩的俏语:“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,只喜他这一句,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,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。”爱屋及乌的宝玉一听,果然转头叫人甭收拾了。林妹妹既然说好,破荷叶也不讨厌了,定要留着给她听雨声。
李商隐的诗为何不被黛玉欣赏,不得而知。其实原诗为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。到底是枯荷好,还是残荷妙?“残” “枯”二字值得推敲。私以为,残荷是一种具象,枯荷却是一种心境,一种意向。又比如李商隐的《暮秋独游曲江》中“荷叶生时春恨生,荷叶枯时秋恨成”,用的也是“枯”字,侧面印证了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才是诗人本意。
作者曹雪芹独独将“枯”字改为“残”字,其中巧思暗和黛玉的心境:孤女寄人篱下、身世浮萍的处境,有感世态炎凉、忧思重重的心性。“残”字平添了一丝不完美。
陆游另有一首《枕上闻急雨》:“枕上雨声如许奇,残荷丛竹共催诗”更应景,想来能够引起“潇湘妃子”黛玉的共鸣。
冬天看圆明园,心情应该是最沉重的,因为寒风凛冽,满目皆是枯槁的植物。残缺的建筑和散落的石头,是圆明园身上一块又一块的补丁。希腊有巴特农神庙,埃及有金字塔,罗马有斗兽场,巴黎有圣母院,而东方有圆明园。昔日的天潢贵胄万园之园,如今衣衫褴褛、满目疮痍。这里曾经上演过血与火的悲歌,圆明园被毁去容颜,留下历史的瘢痕,这灼伤的民族自尊是铭刻在国人心头的耻辱,也是心中永远的痛。
夜里北京落起大雪,轻盈极了。雪落下有噗噗的响声,轻灵的雪飞旋着,悠悠探入夏宫旧梦中。圆明园一池又一池的枯荷,擎着雪花,像是托着一片片轻盈的梦。
(作者单位:献县人民检察院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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