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07月30日
第08版:警营·文化

深山里的哨所

□ 孙长林

1997年的夏天,我坐上那列绿皮斑驳的火车,从北京出发,穿越平原的辽阔,踏过丘陵的起伏,扎进了高耸的群山里。阳光穿不透大山的阴影,车厢内黯淡下来,车顶的蓝天也越来越窄。

峭岩后移,变宽的天空,由深蓝过渡到橙红,火车停到了太原站。我随着鱼贯而行的人流,走下火车,又搭乘长途汽车,颠簸三个多小时,来到了毕业分配部队所在的县城。

暮色低垂,灯火阑珊,我站在停车场内,一阵冬天般的风袭来,我的身体抖动一下,双臂不自觉地抱在了胸前,突然感到无所适从。风越来越大,天空也显露出狂躁。我赶紧提上行李,向候车厅内疾行。刚迈进玻璃门,房顶上就传来了啪啪的脆响。

硕大的雨滴像鼓槌一样,敲打着这个山区的县城。苍茫的屋顶,苍茫的群山,苍茫的心境,高高低低,远远近近,如梦如烟,似真似幻。我把耳朵贴在玻璃上,似乎还能听到远方的她曾经柔婉的呢喃,但随着雨声的增强,又被席卷而去。闪电和雷声在空中厮闹,水汽蒸腾,雨雾氤氲,县城的一切都像被暴雨淹没了。

耳边又传来一种响动,像风吹入心底,如雨声喧嚣,又如电光映照在枪刺上,再一次扎疼了我的心。这场异地他乡突如其来的雨,让我又一次感到,我的脚步虽已迈进了山西,可我的心思,还没有从北京走出来。

“你的原部队在海淀区,给你改一下分配命令,还是留到北京吧。”毕业时,队长和教导员送我到军校门口,走一路劝导一路。可我当时只想逃离,逃离跟过往有关的一切。

我知道,我还迷失在那段纯真的情感里,她的想法超过了我的意志,我无可奈何,又深陷其中。我的痛楚弥漫成了怀疑职业,怀疑未来,甚或怀疑人生。这种怀疑,虽不像暴雨迅猛强烈,却像暴雨过后,笼罩天地的雨雾,我被困在里面,却找不到走出的方向。

报到后,部队把我分到了一个叫“西沟”的哨所,战友们戏谑地称我为“沟长”。一老一新两个兵,帮我背着行李,边走边介绍情况。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,引导着我们的脚步,进入了大山深处。

“西沟”确如其名,是两座大山间的一条沟,也是一条长长的坡路。路两旁杂草丛生,青翠延接荒凉。依着山谷坡底,建有两间简陋的房子,这就是我们的哨所了。

而失落的情感还潆绕在心里,并没有因我离开北京而消散。这种感觉不像手机屏幕碎裂般清晰,却像电池一直掉电般让人心烦;虽不需要大修大补,但卡顿还是如影随形。脑际总有一个声音,“你是个失败者,好多事情你是做不到的”。

深夜里,我一个人背着枪,拿着手电,巡逻在漆黑的大山里。彼时,猫头鹰最是活跃,叫声瘆人。时不时地,还有野猫、野狗穿过裤脚,又快速逃窜。我不会伤害它们的,我倒是希望它们能来。我不奢望,它们能听懂我的话,或者,我能明白它们的心思。我只期望着,它们能在手电的亮光里,跟我对视一会儿。

让我没有想到的是,山里的大雨会让我感到恐惧。有一天入夜,新战士刚巡逻回来,沟内突然电闪雷鸣,闪电划过时,我看到墙壁上攀爬了一层黑色的苍蝇。不远处黑沉沉的山峰,似乎随时都会倾轧过来,将哨所和我们埋掉。

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,任由恐惧和孤独慢慢侵蚀心底。远方的亲人和朋友无法伸出援手,只有我们三个生死相伴。借着闪电,我看到对面床上的老兵,正将一本杂志放到窗台上,“山里的雨来得急,走得快,习惯了就好了。”老兵冲我笑笑,让我心安了许多。相比杂志的宽度,窗台就显得太窄了,放一次掉一次,掉一次又放一次。老兵反复比对窗台,折叠杂志,终于放了上去。我禁不住笑出声来,他们也跟着笑了,窗外的雨声也慢慢停了下来。

那一夜,因了两个战友的陪伴,因了困顿中的笑声,我不再感到孤单和害怕。老兵放杂志的动作,解开了我心里的“口袋”,里面的狭隘、意气、无奈、彷徨、痛苦跑了出来,心里一下子像被掏空了。黑暗中,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,“你再不能困在杂念里,带着过往的坚韧,继续前行吧。”

从那一夜开始,我尝试朝着拖延的事情迈出脚步,制定有点难度的挑战,寻找能帮我恢复能量的角落,保持规律且充足的睡眠。也慢慢学会了欣赏草木滴露、蚂蚁搬家、昆虫鸣叫这些微小的东西。有什么就算什么吧,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吧,我站在磅礴高山的沟底,目之所及,一切都变成了最美的风景。

我也试着用外部的改变,来整理内心的秩序。做通两位战友的工作后,我们三个挥舞起铁锹,清理沟里的杂草,也清除心中的杂乱。我借来自行车,到县城花店,买来几盆君子兰,装点起灰墙掉渣的哨所,也装扮起单调乏味的日子。又拿起了搁置许久的笔,写下在哨所的点滴感受,连续在军区的《战友报》上发表了几篇散文和随笔。

领导的肯定,战友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,小确幸渐渐带来了成就感。这种感觉,也泛化到生活中的其他领域,增强了自我肯定。我也渐渐明白,生活本就是一次次的碰撞与磨砺,一次次疲惫与不甘的抗争,理解、宽恕、尊重别人,增强自己的动力、实力和人格,一切才会慢慢变好。

后来,由于工作调动,我离开了那个哨所,也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。20多年倏而即逝,我早已脱下军装回到地方。2020年深秋,因为参加鲁迅文学院公安作家培训班,我又来到了北京,突然有一种流浪许久的孩子回到家的感觉,温暖而感伤。

如风的岁月里,大山深处的那个哨所,那些同甘共苦的战友,还有青涩年代的懦弱和坚强,还经常走进梦境中来。虽然光阴已把沧桑写在了脸上,但年少时印刻在心中的情感和信念,一直温暖着、激励着、引领着我的行程。时间就像一个圆环,心念挚诚必能再次相见,随着儿子到北京参加工作,我们家与部队的情缘又牵接了起来。

八一建军节来临,我会将自己的右手,以五指并拢的形制,去找寻高于眼睛的眉心,去感恩军队,感激那座哨所,感谢那段时光给予我的热血和不屈的哺育。因为,这个节日,让我拥有了头顶的信仰,也让一名老兵,心灵再次开出了花香。

(作者单位:河北省公安厅高速交警总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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